2013年初春，為了替《星際穿越》中冰冷的異星荒地取景，克里斯托弗·諾蘭及劇組前往冰島踩點，尋找冰川。在刺骨的寒雨中，車輛無法前行，他們只能徒步行走。這是今天走的第六座或者第七座冰川，然而它似乎還是那么遙遠。最終，徒步四五公里后，他們不得不停下：面前是一個冰冷的湖，湖的附近似乎無路可走。

    “我們都圍在一起，盯著這個湖”，攝影師霍伊特·范·霍特瑪回憶說，“諾蘭脫下鞋襪，大步走進水里，向一塊巨大的冰塊走去。每個人都站在原地，不知道在這做什么？后來大家都開始做同樣的事——脫下鞋襪踏入水中。沒人認為他瘋了，他們只會說，‘OK，這很重要，這件事情一定要完成。’不過，踩點過后，他們發(fā)現(xiàn)，這塊冰川還不夠大，便濕嗒嗒地走了回來。他是一個在履行使命的人，他全部的時間和努力都服務(wù)于這一使命。”

    諾蘭喜歡快速拍攝。他堅信時間和金錢壓力能夠加強創(chuàng)意集中。他在現(xiàn)場保持精力集中，早上7點開工，晚上7點收工，只在午餐時休息。派拉蒙的首席執(zhí)行官格雷告訴我們“這就像看一場芭蕾舞劇”。《星際穿越》制作時間為四個月，制作初期格雷訪問洛杉磯現(xiàn)場時，看到演員們被綁在太空艙里，被液壓油缸驅(qū)動著上上下下，巨大的環(huán)繞式屏幕上投射的是窗外經(jīng)過的星域，屏幕大概有 80 英尺高，300 英尺寬。“諾蘭穿著極其優(yōu)雅的斜紋軟呢西裝，打著領(lǐng)帶，手拿一個華麗的燒瓶，小口小口地喝著。”格雷回憶說。

    “這就是他如何解決問題，”邁克爾·凱恩在《星際穿越》中扮演一名科學(xué)家，“我曾問他，‘瓶子里是伏特加酒嗎？’，他答，‘是茶’。他會整天喝茶。他已經(jīng)賺了上億美元，但他的生活與之前完全一樣。他仍然戴著同樣的手表，穿著同樣的衣服。”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諾蘭帶著蝙蝠俠三部曲第一部的劇本來到凱恩家。凱恩還以為這個金發(fā)碧眼的年輕人是信使呢。

    “我叫克里斯·諾蘭，我給你帶了個劇本。”

    凱恩問諾蘭想讓他扮演什么角色。“我想讓你扮演管家，”諾蘭說。

    “那我該說啥，‘晚餐供應(yīng)時間？’”

    “不是。管家是布魯斯·韋恩的繼父。”

    “嗯，我讀完劇本會送還給你的。”

    “不，不，你可以現(xiàn)在讀嗎？”諾蘭在凱恩的客廳里喝著茶，一直等到他讀完為止，然后拿走了劇本。“他很講究保密，”凱恩說。

    保密已經(jīng)成了諾蘭的工作方法。凱恩被允許保留自己的《星際穿越》劇本，但劇本每一頁上都有他的名字，萬一劇本不見就有跡可尋。特效團隊的某個成員在推特上發(fā)了一張裝在里爾噴氣機頭錐上的 IMAX 攝像機圖片，然而這張照片很快就被刪除了。

    若見到諾蘭，別人肯定一眼就會覺得他很謹慎。我們在伯班克的 Fotokem 洗印室見面時，他正在監(jiān)督影片數(shù)字版本的最終顏色校正。諾蘭飛快地握了我的手，沒怎么跟我對視。他在剪輯室里待的有點久，好像遇到了點困擾。《星際穿越》的后期制作花了八個月——一場苦戰(zhàn)。通常情況下，他喜歡做第一版很長的剪輯，然后再剪短。這次，他意識到這種做法行不通。“我們在做的事情是我們從來沒有做過的，”他說，“這部電影叫《星際穿越》，你必須真正讓觀眾直觀體驗形象，敬畏，規(guī)模感。在結(jié)尾的地方有點嚇人，我為此已經(jīng)花了幾個星期。”

    諾蘭身穿標志性的夾克，襯衣領(lǐng)子很學(xué)生氣地歪歪扭扭，可他看起來并不慌亂。相反，他散發(fā)出不可動搖的信心——這是你登機之后希望在駕駛員身上看到的信心——為了讓片廠負責人通過他的電影，這種自信心會讓他泰然處之。“他來就是為了顛覆你的想法的，”格雷道，“然后，他很平靜地完成這件事情。”安妮·海瑟薇在《星際穿越》中扮演 NASA 科學(xué)家，在發(fā)表關(guān)于愛的力量的重要演講時她有些受挫，覺得自己“表演痕跡太重了，感覺很疑惑”。諾蘭建議她，帶著“冷靜的把握”來演講會有效得多——“就像你在生活中一直都知道這事一樣。”

    談起很多事情時，諾蘭都保持了這種平靜的確定性。他坐在洗印室的前排位置，身影被調(diào)色師操作的電腦微微照亮。他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安靜地評論面前的兩組投影畫面。左邊是電影的 IMAX 70mm 版——也就是原始拍攝格式——右邊是將在大多數(shù)電影院放映的數(shù)字版。這兩個版本作為彼此的鏡像而顯示，因此任何輕微的光度失配都可被檢測和消除。

    “就好像這部電影還不夠迷幻似的，”調(diào)色師之一打趣說。

    “這就是他們?nèi)绾涡麄鳌?001太空漫游》，”諾蘭說，“終極之旅”。

    馬修·麥康納正在接近黑洞事件視界的畫面并不比庫布里克的少上一份驚艷，還帶著幾分格哈德·里希特式的迷離之美。黑洞是基于理論物理學(xué)家基普·索恩的計算，并由諾蘭特效團隊以軟件運算而成——此舉耗力巨大，每一幀都花了大約 100 個小時來加工——這使得索恩初看鏡頭時對黑洞事件視界附近光的行為有了新的見解，他計劃就此在科學(xué)期刊發(fā)表一系列論文。

    “那是耀斑嗎？”這是海瑟薇身處落日時分的陌生星球的鏡頭，她的肩上有一瞬間籠罩了一圈光環(huán)。

    “我們可以把它去掉，”Walter Volpatto ，監(jiān)管本片的數(shù)碼調(diào)色師建議道。

    “這是機內(nèi)，”諾蘭聲明。“拿走你的調(diào)色桶。能退回到醫(yī)院現(xiàn)場，做整個鏡頭組的分屏對比嗎？我覺得看著過亮一度了。”

    Volpatto 喚出畫面，再次顯示出麥康納進入病房的場景。“我想這相當不錯啊，”他說。

    “這就是我們的電影始終在追求的東西——不錯，”諾蘭諷刺地說，瞇眼對比兩組圖像。“我們那天把亮度降低了一度，所以東西摸不著邊際。我們正在重復(fù)自己。”

    “我已經(jīng)改動過了，”Volpatto 安慰他。“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分屏總會讓你看到差異。你的眼睛會自己適應(yīng)。掃清了障礙后你會看到完全不同的層次。”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芝諾悖論：越解決缺陷，缺陷就越發(fā)明顯，依此類推，直到你因為時間而向缺陷妥協(xié)。“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諾蘭說，朝著將制作團隊與數(shù)字調(diào)色師分開的那排電腦滑去，“這條線背后的人都是垃圾。”

    “這就是為何我更喜歡膠片而不是數(shù)字，”諾蘭轉(zhuǎn)身向我說道。“這是你創(chuàng)建，你所商定的物理對象。這版膠片被我從這里帶到紐約，在紐約的不同投影儀上放映，如果它看起來太藍，我就知道投影儀的鏡頭，燈泡或者其他部分有問題。這類控制在數(shù)字領(lǐng)域是不可能的。”

    對未經(jīng)訓(xùn)練的人來說，兩幅圖像之間好像并無差異。“我沒理由騙你，”Volpatto 說，聽著有點委屈。

    類似這個現(xiàn)場的不信任之風籠罩著諾蘭的電影，他的驚悚片主角總想追尋明確的答案，從而被困于迷宮之中，真相卻永遠遙不可及。“你怎么會不知道？”在《致命魔術(shù)》里，一個魔術(shù)技巧害死了他的妻子之后，休·杰克曼所扮演的魔術(shù)師如此追問對手。這可能是任何諾蘭的主角發(fā)出的吶喊——他們始終希望在不可能的世界中尋找到確定的答案。《記憶碎片》中蓋·皮爾斯扮演的失憶癥患者掙扎著記住關(guān)于殺妻兇手的線索，《盜夢空間》中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盜夢師試圖理清五個層次的夢想與現(xiàn)實。諾蘭總是沉迷于懷疑論;他英俊的面孔有時會稍稍扭曲，仿佛被一些內(nèi)部演算困擾，直到解決問題他才會恢復(fù)如常。

    “你昨天離開后，我覺得我可能對 Walter 有點粗暴，”諾蘭第二天告訴我。“我沒與他共事過。他不懂我的幽默感。他想討好我，我當時想，喲，你在騙我。這是我的幽默感。但我今天上午過去時他說，‘哦，我看了投影儀，它更亮了。’他分析了光輸出方面——在這方面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家伙——這正是一個有用的點。”

    換句話說，諾蘭是正確的。

    “他面前的一切總像是在顯微鏡下，”諾蘭的弟弟喬納森這么說。喬納森曾與他合寫過許多電影，包括《星際穿越》。“他有海明威式的內(nèi)置廢話探測器——這非常有用，有時非常令人沮喪。我總能知道我哥什么時候是興奮的，因為他會變得很安靜。當我跟他說起《記憶碎片》時，他變得非常安靜。我知道我打動了他。”

    2007 年，喬納森被聘為史蒂芬·斯皮爾伯格和制片人琳達·奧伯斯特的編劇，負責為派拉蒙把基普·索恩有關(guān)黑洞和蟲洞的理論改編為影片。斯皮爾伯格最終轉(zhuǎn)移到其他項目，但 2009 年，在諾蘭為《蝙蝠俠前傳3：黑暗騎士崛起》選景時，喬納森把這個項目告訴了他。諾蘭對于星際旅行有著自己的想法，他將此與喬納森的劇本的第一幕和最后一幕合并。他還帶來了華納兄弟，雖然該項目是由派拉蒙啟動的。“他跟華納兄弟之間并無約定，也不像是被迫把華納加入，”布拉德·格雷說。當諾蘭帶著相對論的解釋來做推介時——“對于我這樣的演藝圈人士都有點難理解。”諾蘭則解釋，他之所以希望華納兄弟加入，是因為華納支持過他：2012 年，一名持槍男子走進正在放映《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的擁擠影院，射殺了 12 名觀眾，并使得 70 人受傷。華納立刻關(guān)閉了關(guān)于諾蘭的各種評論，讓他從環(huán)歐新聞發(fā)布會上退出，不透露票房，并捐錢給慈善機構(gòu)幫助受害者。“他從中感受到了忠誠感。當他解釋給我聽時，我當場就答應(yīng)了。”

    派拉蒙和華納兄弟達成的交易是非同尋常的。為了獲得《星際穿越》的全球發(fā)行權(quán)，華納兄弟公司用兩部系列的特許權(quán)利做了交換：《13 號星期五》和《南方公園》，再加上“一部待定的 A 級作”。而其附屬公司傳奇影業(yè)則用《蝙蝠俠 Vs 超人：正義曙光》做交換再分一杯羹。能說這個做法無視現(xiàn)代好萊塢的統(tǒng)治經(jīng)濟邏輯嗎？不止如此——它顛覆了好萊塢的運作邏輯。系列作品是片廠的命脈。對于華納兄弟而言，交出兩部著名的，大有潛力的系列，只為換取以原創(chuàng)理念冒險的機會——《星際》既沒無拍攝續(xù)集的潛力，又沒什么商業(yè)化的機會，其基礎(chǔ)也是晦澀的量子物理學(xué)——這充分證明了諾蘭在片廠眼中的價值，同時也說明諾蘭自己就是一個系列。像之前的斯皮爾伯格和詹姆斯·卡梅隆一樣，諾蘭是極少數(shù)用一個主意就向片廠要到 2 億美元的電影人之一。他的電影全球票房收入已經(jīng)超過 35 億美元，而且最近四部電影都沒有超過預(yù)算。當《星際穿越》結(jié)束拍攝，諾蘭把“一大筆錢”還給了派拉蒙。

    “他很早就意識到，如果留給片廠可以介入的借口，就會失去這部片子，”艾瑪·托馬斯，諾蘭的妻子和共同制片人說。他們初次相見時，諾蘭在倫敦大學(xué)學(xué)習英語，不過他把所有業(yè)余時間都花在布盧姆斯伯里劇場的地下剪輯套間里，制作第一批低預(yù)算短片。“我們看著它發(fā)生，”托馬斯說。“超過預(yù)算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像克里斯那樣的執(zhí)著導(dǎo)演所要求的創(chuàng)意控制權(quán)。他在預(yù)算上向來極具策略性。”

    對于導(dǎo)演來說，癡迷是工作中令人放心的跡象;克制則不是。我們對導(dǎo)演的期待有點過高了。到目前為止，諾蘭的簡歷上還沒有什么代價高昂的失敗——沒有《1941》或者《深淵》似的片子——這種成功使得評論家們很懷疑他，他們覺得諾蘭是一個冷酷的電影人，一個衣冠楚楚的表演者，他喜歡構(gòu)建復(fù)雜的謎題，一旦謎題解決，便很少在情感或生活中超出密封邊界。

    這可能會隨著《星際穿越》上映而改變。第一批試映會的觀眾，包括片廠負責人，記者，團隊成員都紛紛落淚。“人們剛看完片子出來時還沒法談?wù)撍麄冃枰惶熳笥业臅r間來處理情緒，然后才會打電話給你。”其中一位觀眾，托馬斯說。我當時也被這部史詩震撼得不能自已，走出劇院時，我覺得陽光是那么炫目。

    “我很震驚地意識到這部電影的感情比之前幾部豐富了那么多，”一天后，諾蘭與我見面時說。極端的反應(yīng)讓他嚇到了。“我為此花了幾年時間，我的生活只有思考這部電影，只有這部電影。‘這只是一部電影，它相當不錯，我很喜歡它’——要是觀眾這么說，我就不想活了。我為此沉迷了這么多年，我把自己都扔進去了。”

    他的辦公室有《記憶碎片》和《黑暗騎士》的漫畫和海報（“何必如此認真？”），書架上放著雷蒙德·錢德勒的 Trouble Is My Business ，約翰·勒卡雷的 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 ，一兩本斯蒂芬·金的書，大概兩本 Vincent Bugliosi 的書，還有柯特·金特里寫的關(guān)于曼森家族的書。“那些書我一本都沒讀，”諾蘭說，“我不太用這個辦公室，基本只是開會時用。”

    這不是我和諾蘭第一次邂逅：在他職業(yè)生涯之初我們就見過。那是在 2000 年，《記憶碎片》在圣丹斯電影節(jié)上映之前。年輕的諾蘭很高興有人來聊聊他的電影。對于《記憶碎片》會引起什么反應(yīng)，他還有點緊張，當談到回溯式拍攝的技術(shù)問題時他是最放松的。該片預(yù)算僅為區(qū)區(qū) 450 萬美元，可在洛杉磯的三次試映會上，它被當時所有的發(fā)行者拒絕了，包括溫斯坦兄弟。史蒂文·索德伯格，諾蘭電影的早期粉絲，因此評論道，“當《記憶碎片》這樣的電影都無人看中，對我來說獨立電影就完蛋了。”

    轉(zhuǎn)機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來到，有人告訴諾蘭那里的觀眾可能會特別激烈。電影相當突然地結(jié)束了，屏幕變黑，數(shù)秒鐘之間唯余寂靜。諾蘭根本不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我有點喜歡那樣子，”他回憶說。“我當時很害怕，但我為那種感情感到自豪。”

    這部電影使得全場起立鼓掌，而諾蘭卻覺得中間那幾秒沉默才最迷人。諾蘭最喜歡的詞之一是“反直覺”。他似乎在搜集關(guān)于直接邏輯短路的例子，特別是應(yīng)用到自己的事業(yè)時。“我可以指出很多我做過的，似乎是合乎邏輯的事，當時它們卻讓我有了很多不眠之夜，”他這么說起剪輯 2010 年的《盜夢空間》。關(guān)于黑暗騎士第三幕有許多麻煩——它與第二幕之間有著巨大反差——即“那本來不應(yīng)該奏效，”諾蘭說。這樣的故事似乎將不確定性，這個令人愉悅的元素融入了他的職業(yè)生涯當中。

    “一個導(dǎo)演的職業(yè)生涯有很多數(shù)據(jù)點，這些數(shù)據(jù)點都很重要——電影，另一部電影，再是另一部電影，”艾倫·霍恩，時任華納兄弟總裁說?！厄饌b前傳》就是由他批準。諾蘭當時搞了兩小時的推介會，把所有計劃都列出來，從蝙蝠車到盔甲再到覆蓋布魯斯·韋恩身體的瘀傷。“對克里斯來說，這些數(shù)據(jù)點都有助于繪制向上走的曲線。”霍恩后來參觀了諾蘭在芝加哥建造的巨型哥譚現(xiàn)場，諾蘭坐在重重直升機和數(shù)百個臨時演員之中，“什么筆記都沒有。一切都在他的腦子里。”

    諾蘭的所有電影都或多或少存在于他的腦海里。要是說好萊塢讓觀眾們逃離現(xiàn)實生活，諾蘭的電影則讓他們逃離大腦。他的制作公司，Syncopy，原意為因大腦缺氧而造成的暫時性意識喪失。他的電影在一定程度上都使用偵探片或黑色電影的比喻，來使意識的曲折更加戲劇化。“我們不能踏出自己的頭腦，”他在 Fotokem 告訴我。“我們就是做不到?，F(xiàn)在，一部偉大的電影要告訴你，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加糟糕，而你居然還不知道。這部電影應(yīng)該是令人沮喪的，但它沒有，是因為我們希望世界比現(xiàn)實更復(fù)雜。我們不想知道你的世界的界限。你不想成為在片尾徒勞敲打天空的楚門。電影的意義不僅僅是讓人觀看。我拍的電影都會支持這個想法。”

    在片廠對《蝙蝠俠前傳》的接受上，他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他故意把陣仗弄得很大，從偏遠的喜馬拉雅山脈到高潮處的哥譚大爆炸。盡管如此，他聽到卻是“嗯，這個規(guī)模真的夠大嗎？”他意識到，規(guī)模本身就是一種錯覺。對于續(xù)集《黑暗騎士》，他把故事規(guī)?？s小，限定在哥譚市，并模仿邁克爾·曼的《盜火線》（電視劇版 電影版）（Heat，1995)?！侗I火線》的背景設(shè)置在洛杉磯，不過它的拍攝方式使其看起來像是在狂野的西部拍攝的。《黑暗騎士》的全球票房超過十億美元。“蝙蝠俠系列電影——那基調(diào)，那鏡頭，是別處根本沒有的，”導(dǎo)演扎克·斯奈德道。他接拍《超人：鋼鐵之軀》時就應(yīng)諾蘭要求研究過新墨西哥的白沙，以此理解物體如何以極高的速度感運動。當工作室問斯奈德會不會增加漫威式的喜劇結(jié)尾時，諾蘭的回答是“真正的電影絕不會那么做。”（諾蘭稱他說的是,“我們不應(yīng)該追著其他電影跑,而應(yīng)該忠實于《鋼鐵之軀》的基調(diào)。”）

    這是諾蘭吸引力的實質(zhì)。在某些方面，諾蘭電影的成功與精品酒店的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 lo-fi 式的低調(diào)的記錄方法。在信息時代，無法被復(fù)制和粘貼的東西價值水漲船高——比如秘密，原創(chuàng)點子，曲折的情節(jié)，以及攝影圖像的完整性。從外觀上看，他是一個古典主義者，寧愿“機內(nèi)”拍攝，只在絕對必要時使用 CGI ?！缎请H穿越》絕大部分是使用大量的投影儀進行現(xiàn)場拍攝，實景拍攝微縮模型，而沒有使用綠屏。

    “這實際上是舊的電影制作工藝，”昆汀·塔倫蒂諾說。諾蘭在聽說柯達最后一家膠片洗印廠要關(guān)門時找來許多導(dǎo)演助陣，他也是其中一員。“他接觸了許多漠不關(guān)心的導(dǎo)演，努力化解他們的冷漠，并試圖向他們解釋這有多重要。換我就想迎面揍他們一拳。但作為英國人，他居然超出了這個層次，把這個事辦得特別老練。我認為他做得很好，很值得尊重。這不只是關(guān)于錢。如果克里斯托弗·諾蘭在 1975 年拍電影，他也會是個杰出的電影人。如果他是在 1965 年拍電影，我也想看看諾蘭版的《坦克大戰(zhàn)役》。那肯定棒透了。”

    與此同時，除了電影技藝之外，諾蘭也是個懷疑論者：他在觀眾的腳下精心布置秘密，在發(fā)展中迎來轉(zhuǎn)折，幾乎不可避免的邏輯論證，還有 2-3 小時的片長。在網(wǎng)上，關(guān)于諾蘭電影的解構(gòu)幾乎多如天上繁星，至今還有許多人爭論《盜夢》結(jié)局的意義。“《記憶碎片》的部分吸引力在于挑戰(zhàn)你的解密能力，在場景和敘事上。”塔倫蒂諾說。“跟《第六感》或《搏擊俱樂部》不一樣，你會想再看一次他的電影，揭開其中的謎團。他就要刺激你這么做。如果你找到一個謎底，你會很開心。若沒有找到，你還是很開心。”

    若說很大程度上諾蘭的成功取決于許多跟他一樣充滿好奇心和探究心的小諾蘭們，這位電影人卻發(fā)現(xiàn)越接近《星際穿越》上映，他就越注重身體的，本能的反應(yīng)。因為電影復(fù)雜性而來的贊美是唯一讓他有點不舒服的好評。“我發(fā)現(xiàn)，那些靜靜沉浸在片中的人——那些不把它當作填字游戲，或者事后測驗的人才最懂我的電影，”他說。“《記憶碎片》是用非常復(fù)雜的方式講述非常簡單的故事，《盜夢》是用復(fù)雜的方式講述復(fù)雜的故事?！缎请H穿越》是很坦率，很簡單的一個故事。”

    作曲家漢斯·齊默在為《超人：鋼鐵之軀》工作時，諾蘭來找他：“漢斯，我給你一頁紙，不告訴你這是關(guān)于什么的，你花一天幫我配樂好不？不管做出什么都沒關(guān)系。”齊默回答：“好啊，我很樂意。”然后，有一天，齊默收到一封信，信紙相當厚，上面寫著并無復(fù)印版。這就是最初的劇本。

    這個故事非常簡短，只能算個梗概：它包含兩行對話：

    “我會回來的。”

    “什么時候？”

    諾蘭還引用了齊默一年前說的話。那時倫敦大雪，他和諾蘭夫婦被困在飯館里聊天。“我們沒談電影，只談孩子，”齊默說，他有一個 15 歲的兒子。

    ——“我說，一旦你的孩子出生，你就不能再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了，你總會用他們的眼睛來看自己。”

    他花了一天完成配樂，然后通知艾瑪·托馬斯。

    “我說，‘你要我把它送過來不？’她回答：‘他好奇到坐不住了，你介意他去找你嗎？’。他一路開到我在圣莫尼卡的工作室。我為他放了配樂，像初次跟他合作似地，沒有正視他的臉，只是看著屏幕。然后我轉(zhuǎn)過身，他坐在那里。我可以看出來他被感動了。他說，‘我想我還是拍這部片子吧。’我問他，‘好吧，不過這是什么片子？’他開始描述空間科學(xué)和人性，描述這個壯闊的史詩故事。我連忙說，‘克里斯，等等，我寫的東西是高度個人化的，你知道嗎？’他繼續(xù)，‘是，但我現(xiàn)在知道這部電影的心臟是什么了。’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一切都是個人的。他還騙了我，成片中孩子是個小姑娘，可他本來寫的是男孩。”

    《盜夢空間》，《記憶碎片》——制作出這兩部關(guān)于時間的杰作之人踏入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門也毫不奇怪。愛因斯坦也是在伯爾尼專利局處理時鐘專利時才看破相對論的。不過，很少人會想到諾蘭會從相對論得到情感共鳴：麥康納和他的團隊身處于一個冰冷的星球，這里的每一個小時都意味著他離地球上的女兒又遙遠了七年。若說《星際穿越》是諾蘭最感性的電影也不盡然。它讓觀眾經(jīng)驗了全新的情感：悲傷，渴望，失去和對無垠時間的敬畏。這就是人們?yōu)楹紊類劭死锼雇懈?middot;諾蘭的電影。

    在加州理工學(xué)院，喬納森接受了基普·索恩的通俗量子力學(xué)教育，并發(fā)現(xiàn)愛因斯坦喜歡用共同例子來說明相對論的特殊和一般理論。“他的所有實驗總有一個人在以接近光速飛馳的火車上，另外一人在火車月臺上，朝著彼此揮手，”喬納森說。“他們注定要經(jīng)歷傷悲。如果是雙胞胎被分開，一人在船上，一人在飛機上，他們便能意識到時間在流逝。”

    這個主題有著特別的共鳴。他們已故的父親，布蘭登，一位英國廣告文案策劃，曾在麥迪遜大道工作過——“現(xiàn)實版的廣告狂人”，喬納森說。后來，布蘭登搬到芝加哥，在那里他遇到了未來的妻子，克里斯蒂娜，“然后他們花了 40 年幸福地爭論要住在哪里。”諾蘭三兄弟在倫敦和芝加哥之間往返，度過了童年。“爸爸現(xiàn)在到底在哪呢？”喬納森回憶。“父親很多時候都在非洲與東亞奔波。小時候我常會猜爸爸何時歸來，他老帶著禮物，紀念品還有精彩的故事回家。我會想象大家是否也這樣跟父母相處。我還記得看到他時的興奮與還鄉(xiāng)的感覺。家就像是一件便攜、可移動的好東西。”

    喬納森去美國讀高中時，諾蘭被送到英國的黑利伯瑞寄宿學(xué)校——英國的軍官訓(xùn)練場。20 世紀 80 年代初的英國是個非常悲觀的地方，到處都是罷工和撒切爾大削減，而美國則像里根提及的“美國之晨”般生氣蓬勃。諾蘭一家的夏天總是在芝加哥度過，克里斯托弗會在那里如饑似渴地接觸新片——《回到未來》，《捉鬼敢死隊》，《壯志凌云》等等——然后他再回到倫敦向其他孩子宣傳。“克里斯是《星球大戰(zhàn)》的先行者，”喬納森說。“他提前幾個月就在美國看過《星戰(zhàn)》了。他站在操場上訴說那些電影有多么激動人心，真是莫大的榮幸。他一個人就是一支宣傳隊。”

    早打喬納森能記事起，哥哥就老拿著一部超級 8mm 攝影機。他們的叔叔托尼曾為通用汽車工作，為 NASA 阿波羅任務(wù)的導(dǎo)航系統(tǒng)做了一些工作。他會帶回阿波羅號發(fā)射的超級 8mm 膠片，克里斯托弗則將其用父親的超級 8mm 攝影機拼接成家庭電影。“我用攝影機拍了一些阿波羅的視頻，然后把它們剪接在一起，像是我自己做的似地，”諾蘭說。當喬納森去參觀《星際穿越》現(xiàn)場時，他這么對諾蘭說，“這不就是我們小時候一直在做的事嘛。”

    在與癌癥抗爭一年后，諾蘭的父親在 2009 年去世。當他被診斷患有癌癥時，諾蘭正要結(jié)束《盜夢空間》，喬納森則正要寫《星際穿越》。父親的病“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喬納森說，“這是你與你的父母之間的連接。這是至為重要的背景。”諾蘭本人則覺得《星際》更偏向于他與自己孩子的關(guān)系——羅里，馬格努斯，奧利弗和弗洛拉——所有孩子都被他用作片名?！逗诎凋T士》是“羅里的初吻”，《盜夢空間》是“奧利弗的箭”，《黑暗騎士崛起》是“馬格努斯國王”，《星際穿越》是“致弗洛拉的信”。他因為拍攝不得不遠離孩子，這讓他非常難過。“我對他們十分愧疚，”他說。“十分愧疚。離開的時候越是悲傷，就越說明你對他們的愛。對我來說，這部電影其實是關(guān)于成為父親的意義。你生命的意義在你面前流逝，你的孩子在你的眼前成長。理查德·林克萊特的《少年時代》，這部非凡的電影就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在講述這一點。在時間之中生活就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最大謎團。”

    在十月初，諾蘭在環(huán)球影城 IMAX 影院為同輩導(dǎo)演舉行了一場特別放映會。塔倫蒂諾和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都有到場。諾蘭在門口問候他們。“嘿，我聽說這是一部時間旅行的電影，”塔倫蒂諾說。“嗯，這不是一部真正的時間旅行電影，盡管大家都在使用這個概念，”諾蘭說。“不過，看完片子你就會懂。”

    塔倫蒂諾坐在座位上，對屏幕上即將展開的故事一無所知。“現(xiàn)場還有一些非?？岬膶?dǎo)演，我們都在等待電影開始。這部片子擊中了我。我意識到，這是自《黑客帝國：重裝上陣》之后，我頭一次如此期待一部影片，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它要講什么。”

    電影結(jié)束后，一眾導(dǎo)演像海鷗似地包圍了諾蘭，整整 45 分鐘都在提問。安德森認為電影是“美麗”的，并想了解選擇和拍攝 Imax 70mm 格式的來龍去脈。塔倫蒂諾的印象也很深刻。“很久沒人做出這么宏大的視野了，即使是元素也非?；趾辏覊m無處不在，他們生活在被沙塵暴完全籠罩的世界之中。這幾乎是塔可夫斯基或馬利克級別的杰作，而不僅僅是一部科幻冒險電影。”

    在影片上映前幾周的好評并不能讓諾蘭安心。觀眾們能夠看懂科學(xué)嗎？他們能夠放開科學(xué)，跟著情感走嗎？他有沒有達到故事與奇景之間的平衡？

    “我一直認為，如果你想真正嘗試做一部‘偉大的’電影而不是‘好’電影，就要冒很大的風險。對我而言，如果要拍一部名為《星際穿越》的電影，你就要非常有志氣，它非常宏大，你必須在所有方面都竭盡全力。這并非因為片子本身，而是因為你要替電影做出貢獻，除去幻想電影和其他電影之外，你不能辜負片名的承諾與規(guī)模。”

    這部電影是否偉大還有待確定，但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讓他滿足：這是一件他可以明確宣稱不確定的事情。